2021年8月15日 星期日

告別身不由己的黑道人生:從沒老師喜歡過我,除了卓老師

 


作者:李宜蓁 
▲鑫哥在陣頭跳的是主將鍾馗,這曾是他唯一的興趣與成就感來源。鑫哥提供

▲鑫哥在陣頭跳的是主將鍾馗,這曾是他唯一的興趣與成就感來源。鑫哥提供

今年24歲的鑫哥(化名),曾是位黑道小哥。他出生就全身佈滿海洛因毒,15歲之前他過著比電影艋舺還要戲劇化百倍卻真實的人生。那些是他為了尋找愛與認同,曾付出的慘痛代價。

在少輔院輔導青少年的基隆市銘傳國中美術老師卓淑惠說,「在少輔院服務8年,九成左右的孩子後來都回到成人監獄,只要有一個像他(鑫哥)這樣的孩子,我就值得了。」卓淑惠說,8年來她只有兩個孩子出來以後穩定的過日子,其中一個孩子有家庭支持著,但鑫哥一個人無依無靠,做什麼都得自己來。他不好逸惡勞,不碰毒品,肯吃苦,想改變,有決心拒絕過去,努力踏實過日子,非常難得。「一般人很怕這些孩子,以為他們一輩子撿角、社會敗類,但我想告訴大家,也有像鑫哥這樣努力的孩子。」

鑫哥15歲那年進了少輔院,遇見卓淑惠老師,每週交換日記寫了3年,從小到大沒有一個大人像卓老師這樣長時間關心、陪伴他,讓他記起他還有良善、踏實的一面,讓他認清他對自己的人生可以有所選擇,勇敢告別身不由己的黑道人生,安安靜靜過日子。以下是鑫哥第一人稱自述:

從小我最怕過年過節,尤其是小三那一年、阿嬤過世以後,我只跟姑姑一起過年1次。我不知道我爸媽在哪裡,我也不想知道,他們過得好就好了。平常只有姑姑會打電話找我,但是我會告訴她:「平常妳可以找我,但是除夕那一天,不要叫我去你家,那感覺就很差。」以前,初一就有網咖店員會陪我過年;現在,我寧願躲在自己租的套房裡。

我的右邊額頭這裡有一個洞,聽阿嬤說,我生出來的時候全身都是黑的,因為媽媽賣毒品,我在她肚子裡面的時候她也一直打,我一出生全身都是毒,所以醫生在我額頭打一個洞、全身換血,不然我活不下來。我出生以後,爸媽就不見了,因為他們賣毒品被抓去關,從小是阿嬤照顧我,阿嬤靠撿紙箱賺錢,她常帶我去佛堂念經。小一我發現上課很無聊,常常想睡覺,阿嬤每天給我50元吃早餐跟午餐,我乾脆翹課拿零用錢去網咖,在那裡遇見一些高年級的「哥哥」,每天我都去網咖找哥哥一起玩,因為有伴。學校老師會打電話給阿嬤,阿嬤就念我:「哩愛讀冊啦!」我會說:「厚啦!」傍晚5點我一定準時回家吃飯,阿嬤很早睡,等她睡了,7、8點又出去跟哥哥玩。

小三那年,我跟阿嬤搬到中部,有一天阿嬤跟我聊天的時候忽然ㄏㄜ(深吸一口氣)、身體奇怪的扭動,我以為她要吐了,拿垃圾袋她還不理我,坐了一下臉就黑了,我趕快打電話給姑姑,阿嬤被送去醫院就這樣過世了。後來我才知道,阿嬤是「死掉了」。我搬去北部另一個鄉鎮跟姑姑住,姑姑管很嚴,我很氣她,以前八家將的哥哥半夜會來載我回去八家將館玩,姑姑就去館裡頭抓人,我很常翹家,姑姑報警協尋,早上被警察抓到、下午我就又跑掉了。

八家將其實就是幫派,專門收像我這樣的小孩。我們幫老大顧「茶室」,如果酒客喝醉鬧事亂來,我們負責保護小姐。茶室休息桌下面藏滿了棒球棒跟信號彈,信號彈很好用,一拉,高溫可以把人燒傷,酒客馬上一哄而散。老大會跟我們聊天,不管我們想要什麼、缺什麼,老大都會給。小二開始我跟他們學跳八家將,跳完很累,老大會給我們毒品「放鬆一下」。我看過一個同伴,海洛因一次打4格(針筒上的格數,平常3格就非常多),而且他直接打這裡(指脖子)動脈,結果衝太快,一打他就掛了。我很俗辣,看了很怕,不再碰毒。他們也不會虧我為什麼不敢打,因為海洛因很貴,光他們用就不夠了!

身不由己的黑道人生

等我上國中,八家將館老大帶我去某一個私人會館去見更高一層的老大,我沒見過那個老大,只看到他前面跪了一個人。老大問我:「你想跟我?」我點頭。他丟給我一把約一公尺長的開山刀(用台語)說:「那個人欠我錢,你現在就劈他,你若是敢、就能跟我。」老大說完人就不見了,說不怕是騙人的,我從沒拿過那麼大、那麼利的刀,我的手在發抖,前面這個人我又不認識,可是旁邊的兄弟都在看我,我很掙扎,那時我在內心喊了一句「拍寫」,就砍了下去,然後回家狂哭。

後來我經歷了很多像這樣(我不願意做、手會抖)的事,像是第一次在KTV門口開槍,第一次奉命到淡水河上丟屍體,我不認識那個人,心裡真正覺得很「拍寫」。

我很少去學校,不過小學還是畢業了。國中班導不理我,學務主任恨我,一天到晚叫少年隊來抓我。有一次我在教室抽煙,學務主任一來就吼,叫我把菸熄掉,我說:「罵完了沒?」他說:「你什麼態度?」我叫同學把身上的菸都拿出來,發給全班一人一支「我請客!」還有一次我超氣,把整箱的大龍炮放在學務主任桌上,他剛好泡好茶走進辦公室,大聲叫我名字:「xxx,你要幹嘛?」我說:「我要給你熱鬧一下!」說完點火,然後,少年隊就又來了。

國二的時候,因為很多條事情,我被保護管束、進少觀所,後來姑姑還求法官讓我進少年輔育院,因為「這個孩子我無法度教!」在(少輔院)裡面我認識了卓老師,她每週來上一次課,她叫我們寫交換日記,在裡面時間很多、我就一直寫,就像我們現在聊天這樣,寫了3年。從小到大沒有一個老師喜歡過我,沒被稱讚過,除了老大,只有卓媽(卓老師外號)願意聽我講話,陪我聊天。

在少輔院最後1年,我為了考丙級汽車修護證照,還比其他同梯的同學晚畢業。18歲那年出來,阿嬤沒了、姑姑管很嚴,我跟爸爸不熟,媽媽不知道人在哪,我不知道要做什麼,只好又打給老大,老大叫我幫他顧三溫暖、舒壓會館,後來我慢慢爬到類似「店長」的位置,我們底薪才2萬多,主要靠小姐抽成,忙的時候一個月可以有4、5萬。但是,後來我離開了。

▲ 鑫哥(中扮鍾馗者)成長過程中,從來沒有一個大人曾釋出善意、耐心,唯一接受他的是兄弟。鑫哥提供

原來人生可以有所選擇

你說,缺什麼、老大都會給,要去酒店、也會帶你去,為什麼要走?因為夠了,不想再過這種生活。我既不需要(老大的)毒品,也不用靠老大吃穿,每天都很煩很煩、看不下去,我就走了。離開老大有過掙扎嗎?當然有,因為要自己找工作啊!

從少輔院出來,卓媽一直有跟我聯絡,幫我介紹工作、找房子,偶爾一起吃飯。我回去老大那裡做事,都不敢讓她知道,後來我實在覺得很煩就找她聊,卓媽告訴我:「你其實是善良的人,既然能吃苦、不碰毒品,就要腳踏實地,好好找一份工作穩定下來。」我做過禮儀師、熱炒店內場、演場會外場的音控、修馬路、大樓玻璃清洗,我還去考初級救護技術員(EMT),在某一個消防隊做了2年,參加過台南大地震跟八仙塵暴救災。除了工作,興趣就是去跳八家將,我跳10年了,我是主角鍾馗,要跳出那個架勢,我會看鏡子自己化妝、還會教年輕的化,曾經被找去新加坡繞境表演。現在我改吹嗩吶、學鼓亭。

在少輔院與世隔絕,在裡面的人所擁有的就是盥洗用具,沒有再多了!每個人都會發誓:「我出來以後要變乖」,但是出來面對的環境如果沒有改變,出來就無敵了,要走回頭路太容易了!有的同學前天還跟我一起吃飯,隔天看新聞就被抓走了。我離開老大,很多兄弟找我回去,我覺得很煩,一有人找到我、我就換手機,別人還以為我在跑路。

以前我喜歡有朋友、有得玩,我自認不會壞到哪裡去,我就是野洨(台語,作孽、忤逆、愛惹事),再愛玩也會膩。以前老大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,不能說不,因為我沒有生存力,只覺得很對不起那些人(被砍、被棄屍的人)。今天我可以完全不用靠老大,我有能力自己活,我找工作很快。

以前會想要有家人,尤其過年過節,有時候會想念阿嬤,現在已經不會想要家人了。現在我在傢俱組裝工廠上班,這個工作是國中同學介紹的,是一個很乖的同學家裡開的工廠,當初同學約我要介紹工作的時候,我還不太敢去,是卓媽叫我一定要去。我沒有什麼願望,大風大浪看多了,只想要一個人,穩穩順順的過日子就好了,假日關在套房裡面看電視、睡覺,也不會特別想出去。

跟阿嬤一起的家,不知道怎麼樣了,我沒回去看過;姑姑家、爸爸家都不是我的家,我有小小的套房就可以了。卓媽鼓勵我,有一天跟她一起回少輔院當志工,我不知道可以跟學弟說什麼,真的遇到了再說吧。

(採訪:賓靜蓀、李宜蓁、李京諭,整理:李宜蓁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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